周维善:做科研就要“痴、钻、迷”

文章来源:  |  发布时间:2023-08-02  |  【打印】 【关闭

  

  1937年,14岁的周维善跟着父亲从浙江吴兴前往上海。

  身后是香烟店里起早贪黑当学徒的蹉跎,前方是重返学堂的希望。这位绍兴后生,脸上写满了开心,哪怕一眼看到的生活依旧困苦。

  读书的确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努力是催化剂。中学期间,他爱上了化学和实验,考试常常拿第一。日薄桑榆之年,他依然记得那位为他打开兴趣之门的化学老师,名叫恽子英。

  只是年少时的他,未曾预料到,这扇门打开之后,自己竟为其“痴、钻、迷”了70年,于甾体化学、萜类化学和不对称合成研究里钻坚研微,直至2012年8月走到人生尽头。

  2023年是这位中国科学院院士诞辰100周年。

  练好基本功 

  对周维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的老师,不止恽子英一人。

  1952年,他从上海医学院调入了军事医学科学院化学系,任研究实习员一职,并拜师于中国甾族激素药物工业奠基人黄鸣龙。之后,他又跟随恩师扎根中国科学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以下简称上海有机所)。

  黄鸣龙有检查弟子们的实验成品、样品以及实验记录的习惯,手握一个放大镜,对所查之物细心观察、记录。

  一天晚上,他悄悄进入实验室进行突击检查,以便知晓学生的真实工作态度。到周维善桌子旁时,发现其整理规范、标注明确,各阶段的实验数据都有留存。其中他发现了一个标记为“周4/母”的瓶子,里面装的是实验样品第四次重结晶的母液。

  黄鸣龙看了之后特别欣慰,特地在小组讨论时表扬了周维善的工作态度,给其取名“周四母”。

  玩笑的背后,是老师的严要求和高标准,促使其在科研之路上稳扎稳打。周维善带学生后,同样言传身教,重视基本功的训练。

  对周维善的学生而言,做重结晶和测熔点是必学技能。结晶是获取化合物结构信息最经典、最有效的方法,尤其是在相关科研仪器缺乏的年代。通过溶解、冷却、过滤、洗涤等工序,研究者对毫克级的样品进行提纯还原,过程精细,有时耗时大半个月、经多次实验才能达到满意的纯度。

  中国科学院院士林国强是周维善招收的第一名研究生。到周维善所在的第一研究室报到时,周维善便安排他在各实验室学习基本的实验操作。当时没有通风橱,大家都在黑色的生漆台面上做实验,人手一个黄鸣龙“同款”铜制倒三角形加热器,特别适合做重结晶等实验。

  “老师每天8点上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实验室检查学生们的实验结果并答疑解惑。”中国科学院曼谷创新合作中心主任姜标回忆说,周维善最喜欢做的是拿着高倍放大镜,观察化合物晶体状态。溶剂用得对不对,是不是还要加点乙醚……周维善指点迷津,问题迎刃而解。

  有时姜标和同学们埋头做实验,周维善就在一旁端坐给学生改文章,一遍又一遍。只要做科研文章,周维善都是手写好草稿,然后和大家一起探讨完善。过程中,他常说,做科研就是要“痴、钻、迷”。

  做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研究 

  对待科研工作,周维善很“钻”,因为其心中始终有个信念。

  “他一直以黄鸣龙先生为榜样,时刻记着黄先生所说的‘要做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研究’。”姜标说,这是周维善一辈子的期望和坚持。“做出来的东西,要么能治病,要么能用于研制新材料。”

  姜标提到,周维善的研究成果中,有一项对国内农业发展和粮食安全贡献卓著。在油菜花粉中,有一种甾醇类物质——油菜素内酯,对植物生长有极强的促进作用。

  “这项工作很‘微小’,但很有用。”姜标说,自然界植物中的油菜素内酯含量极低,且分离难度大。但纳克级的用量就能促使农作物增产10%至40%。“此类植物生长剂,一般用于作物种子发芽前和开花期。”

  上世纪70年代,国外科学家确定了该物质的分子结构后,周维善提出以中国丰富的猪去氧胆酸为原料,采用多种不同的合成方法,对油菜素内酯及类似化合物进行系统研究。他和团队花费了10余年时间,提出的技术被农药企业广泛应用并实现规模生产,不仅促进了粮食增收,还使原料药价格下降,惠及千万农户。

  提到周维善的成就,很多后辈会想起他曾立下的誓言:“青蒿素的合成不完成,我绝不退休。”他之所以执着,正是考虑到只有实现青蒿素人工全合成,才能完全证明其绝对构型并用于药物研发,从而救治更多饱受疟疾之苦的民众。

  1979年,在完成青蒿素结构测定的基础上,周维善领导合成小组继续攻关。当得知瑞士科学家也在做青蒿素合成研究时,大家争分夺秒,改变了原定的合成路线,决定以青蒿酸为起始原料。实验中,在一些关键步骤上并无文献可参考,他们就自己摸索、不断探究。

  4年后,周维善和团队终于得到青蒿素的结晶,合成的青蒿素与天然的完全一致,后续又合成了青蒿酸,意味着实现了青蒿素的全合成。相关文章发表在1983年的《化学学报》上,虽然比瑞士科学家发表的论文晚了3个月,但双方的工作均是独立完成。

  每每谈起这一段经历,周维善都很谦逊,强调青蒿素系列药物研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作,不是任何一个单位或个人可以包办的。“我只是做了其中一部分化学基础研究工作。”

  只为化学侃侃而谈 

  “他对名利看得很淡,只醉心科研、沉迷化学,顾不了那么多。”姜标眼中的周老师,一直都是低调的。

  周维善不讲究吃穿用度,一件中山装夹衣缝缝补补,穿了好多年。写文章打草稿时,他从不用白纸,只捡用过的、无保留意义的信件纸张,有时还会专门收集这些纸张分发给学生。“他的节俭受黄鸣龙先生的影响,而我又受他的影响,至今保留着节约的习惯。”周维善的学生周向东说。

  平常,周维善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伏案办公桌,要么开会,要么查文献。儿子周颂华在纪念文章中写道:“父亲除了工作、看书,别无嗜好,缺少文艺细胞,也不风趣幽默。”

  但这并不影响他是家人和学生心中的慈父、严师和良友。他有关爱后辈的方式,也有为人的坚持。

  周颂华上幼儿园时,有一次把幼儿园的3支蜡笔带回了家。周维善发现后,第二天就带着儿子到幼儿园,将蜡笔归还。“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周颂华一直谨记父亲的教导。

  “他就是这样,而且从不给他人和单位添麻烦。”周维善生前,姜标常和同学们去看望他,一说请他下馆子,周维善总是婉拒:“吃不动了。”在2001年至2009年期间,姜标曾任上海有机所所长,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从未走进所长办公室提过任何要求。

  姜标笑称,只要谈无关化学的事,周老师多讲一点都会脸红,不善言辞。但只要有关化学、有关科研,他立马侃侃而谈。

  上海中医药大学教授徐宏喜对此深有感触。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赴日本留学攻读药学博士。其间,受导师之托,他接待了前来作学术报告的周维善。讲座前一天,周维善特地咨询了他在日本作学术交流的注意事项,并连夜完善了幻灯片,保证了讲座高质量完成。

  在讲座后的问答环节,日本教授提出了关于青蒿素的问题,由于专业性太强又很具体,较难翻译,导致双方沟通不畅,场面有些尴尬。

  这时,瘦瘦的周维善挺直身板,径直走到黑板前,完整地写出了青蒿素的合成过程,并仔细标注了一些重要的化学反应步骤和条件。一笔一画,遒劲有力。

  全场顿时热闹起来,人们无不赞叹这位一流化学家扎实的专业功底。阵阵议论声中,徐宏喜心头涌起的是骄傲和自豪。此景此情,他至今难忘。

  赴西北讲学留佳话 

  周维善常四处走访、交流和讲学,他的翩翩风度和谆谆教诲,也在祖国西北留下佳话。

  他与兰州大学的交情匪浅,曾和兰州大学教授、有机化学家潘鑫复一起,促成了学校与上海有机所的合作,姜标就是两人联合培养的第一名博士研究生。

  他也曾在兰州大学授课。1982年,兰州大学化学系教授黄文魁因意外事故离世。兰州大学有机化学学科合成专业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一度陷入了发展瓶颈。在这关键时期,兰州大学向周维善寻求支援。

  彼时,周维善已颇有成就,在业界声誉较高。由他参与或主持的“甾体激素的合成与甾体反应的研究”和“长效口服避孕药D-18甲基炔诺酮”分别获得国家级和省部级奖。

  1985年,周维善接受聘请,担任兰州大学有机化学学科有机合成研究方向的兼职教授和博士研究生指导教师,在上世纪80年代多次前往大西北传道授业。

  潘鑫复在纪念文章中记述,当时周维善为研究生开设的第一节课是“不对称有机反应”。课程讲义由周维善编写,学校专门油印成册分发给学生。

  讲台上,他一口绍兴普通话,深入浅出的讲授引得外校学生都来蹭课。

  在从兰州返回上海的某天上午,周维善和送别人群一起走出授课地的大门时,突然望着对面黄文魁住过的22号楼说了一句:“这几天我特别想念黄先生。”

  如今,世人也特别想念周先生。

  (原载于《中国科学报》?2023-07-31 第1版 要闻)